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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庆,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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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庆,在路上(4)-从哪里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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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公司刚好是9点30分,长安街又交通管制了。开会,部门经理主持,这意味着这个项目团队里要出事情,果然,部门经理宣布项目经理和技术经理的双双离职。张小庆把身体深深陷在椅子里,他看一眼坐在对面的项目经理和技术经理,他们都面无表情,接下来,张小庆的眼光就发散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看见部门经理的嘴唇在那里枯燥的一张一合。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个项目的第一个发布目标已经失败,和以往一样,一定会有人离开。从巨大的落地玻璃往外看去,对面来福士的楼顶泳池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舒缓的仰泳,她是谁?为什么上班时间她会在这里轻松的游泳?她需要工作吗?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她有没有遭遇过失败?这似乎是她的第三个来回了,她累吗?泳池旁的小桌上躺着一杯冷饮,好看的玻璃杯子,上面还带一把小伞,看样子很好喝,她喝过吗?

 

张小庆想起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写出让很多的人都使用的高质量软件。这个愿望似乎一直都实现的很艰难。他还有一个愿望:帮老婆在北京买套房子,这个愿望此刻也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它似乎开始于那扇门,开始于那句话。那个下午,张小庆在那扇门前徘徊了好久,最后才犹豫着敲开它。他被部队退回学校了,这真是丢人的一件事。里面的男人正在看报纸,看见张小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有些奇怪的说,你怎么回来了,出差吗。张小庆张了张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起了小时候去老师办公室认错,盯住自己的脚尖,不敢看老师的眼睛,一个微弱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从喉咙中挤出来,队长,我被退回来了。

 

队长伸了伸身体,说,你把你得病的情况和他们说了?

 

张小庆张了张嘴,房间里似乎刚刚抽过烟,有些不能呼吸,说,是。

 

张小庆其实是不想说的,因为一个月的集训还有几天就结束了,但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每天两个十公里,晚饭的时候,张小庆惊恐的发现自己开始尿血了,他回到寝室,从被子下哆嗦着摸出藏着的药片,多吃了一片,但是第二天,尿血没有减轻,加重了,一瞬间,面前冰冷的白色小便池扩大了,墙壁,是白色的,灯光,是白色的,连水管,也变成了白色的,这白色化成了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罩和白色的病号服把他包围了,一切都是白色的,这色彩向他微笑着,越来越大,想要吞噬掉他,他不禁打了个冷噤,笑容消失了,面前依旧是冰冷的白色小便池,里面,鲜红的尿液正渐渐淡去。

 

队长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说,这就授衔了,你就不能再坚持几天吗?

 

张小庆没有说话,外边,一辆汽车驶过,激起一阵灰尘。

 

队长重新拿起了报纸,眼睛停留在张小庆进来之前没看完的一则新闻上,说,你真让我失望。

 

从队长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声响,张小庆一个人站在那里,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他想起了队长的话,你真让我失望。这句话反复在心里撕咬。

 

张小庆要复员回家了,对张小庆的前景,亲戚们开始讨论。和以往任何一次的家庭会议一样,吃完饭的桌子在那里孤零零的躺着,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盘子、碟子和碗筷,热气腾腾消逝了,没吃完的菜上面蒙上一层白霜,一只酒杯倒了,液体滴滴答答的顺着一次性桌布滴下来。大人们在房间里讨论着张小庆的工作,张小庆一个人把盘子往厨房里端。门并没有关严,一丝光线从门缝里泄露出来,似乎有争吵的声音。一会儿讨论过后,气氛就会重新热闹起来,男人们打起麻将,女人们打开电视。张小庆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高中文理分科是这样,高考填报志愿是这样,大学学习编程也是这样。

 

门开了,说话的是大姑父,其他人站在他的后边,他的身材很魁梧,说话很洪亮,他说,小庆,我们几个姑父决定一人出一万块钱,二姑父有个关系,把你安排到县图书馆。

 

张小庆知道大姑父是为自己好,但这次突然就厌恶了这个声音,简直就是憎恶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每次都是为自己好,每次都是,没有一次不是。他听到自己说,我不。

 

大姑父很吃惊,这个一向温顺和听话的孩子竟然第一次说了我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你说什么?

 

张小庆说,我不。这次他的声音大了很多。我要自己找工作。张小庆知道,说完这话,有人的心里要松下一口气。

 

大姑父说,你知道你自己身体情况吗?你的身体就像一扇玻璃,轻轻一推就碎了。

 

张小庆说,我知道,但我想试着推一推。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队长的话,你真让我失望。

 

过完年,张小庆给周扬打了个电话,兄弟,过完年去你那儿。周扬说,来吧。周扬比张小庆小2岁,中专毕业没多久就来北京了,他在西钓鱼台的一家牙厂里当送货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吃早饭,取牙齿,做上公交车,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将牙齿交给散落在各处的各个男男女女的牙医们。真正到了北京,到了周扬住的地方,张小庆顺着楼梯往周扬住得地下室走,张小庆不禁说,真深啊。周扬笑了笑,说,这是全地下室,以前的防空洞改的。张小庆说,厕所在哪儿?周扬说,前面拐弯就是,注意,整个一层就这么一个厕所,早上起床要排队。张小庆说,洗脸在哪儿?周扬说,厕所旁边,有两个龙头,一个出水,一个不出水。张小庆往前走了一会,长长的过道里只有一盏半死不活的灯泡发出奄奄一息的光,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也看清楚了拐弯处的厕所,厕所的门上用油漆大大写着“禁止随地大小便违者罚款”几个大字,门四周,几坨或干枯或新鲜的大便们一脸无辜的蜷缩在一起,与这几个大字默默相对,彼此无言。到了周扬租的不到5平米的小屋,打开灯,张小庆说,你的灯这么暗?周扬说,房东规定了,超过15瓦的灯泡要罚款。

 

张小庆开始找工作,每天早上,他和周扬一起起床,一起到周扬的工厂里蹭早饭,然后分开,周扬去送货,他则去附近的报刊亭看最新出的北京人才市场报和前程无忧,北京人才市场报便宜一些,5角钱,前程无忧要1块,他于是总站在报亭门口翻看前程无忧,直到老板不耐烦了这才说来份北京人才。这次过来他带了一千块钱,其中四百是火车票钱,他对自己说,如果花完这六百块钱还没找到工作,那就回家。买完报纸,张小庆回到地下室,在那里,他掏出铅笔,把自己感兴趣的招聘会画上圈。

 

张小庆去了海淀体育馆人才市场,在那里,刚举办完北京国际斯诺克大奖赛,喧嚣散去,只剩下丁俊晖偌大的脸孤零零的飘荡在空中,他来到2楼,几家招工的企业零星散落,几个似乎是企业招聘人的人站在一起抽烟、跺着脚、咒骂着该死的天气还不热起来;张小庆去了海淀人才市场,在那里,他被收了5块钱入场费,入了场他才发现上了当,人员寥寥,剩下的人不是在收拾东西,就是在打个哈欠不停看表;终于,张小庆去了中关村人才市场,在那里,即将举办一年一度的高科技企业招聘专场,张小庆见识了什么叫大场面,人山人海,一波一波的向入口涌去,玻璃门瞬间被挤破了,玻璃散落一地,保安在破口大骂,人们根本站不住脚,有人的简历被挤掉了,有人早上带的豆浆被挤破了,有人在高声抱怨,有人在幸灾乐祸,有人在不顾一切的向前挤,一切都是那么的混乱、无序。张小庆被裹在人流中不由自主的向前涌去,根本没有时间看清楚企业到底要招些什么样的人,最开始他还使劲的踮起脚尖,到后来就只是机械的投简历了。大多数企业都是不冷不热的,扫一眼简历,非计算机专业,没有工作经验,说,回去等通知。也有苛刻的,大声敲着桌子,说,把期望工资写上、写上!张小庆犹豫了片刻,写上了1500元。也有特别热情的,那是培训机构,张小庆留意过,他甚至还去过,但是要七八千块钱,太贵了。

 

从招聘会出来,张小庆情绪低落,已经是春天,道路两旁的柳树发出绿芽,9点钟,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没人会注意到这么个人,拿着装有简历的文件夹,穿着印有无数双新鲜脚印的黑皮鞋,一个人默默的在路上走,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他的。张小庆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轻人,一手拿着热腾腾的豆浆,一手拿着黄灿灿的鸡蛋灌饼,急匆匆的从他面前经过,他想,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张小庆看见一对年轻的情侣,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女人突然大声笑动起来,热烈的从他面前经过,他想,这世界是属于他们的;张小庆看见路旁的肯德基里,一个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汉堡冲着太阳仰起她那张鲜艳的脸来,他想,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

 

没有工作经验,这是个问题,培训机构太贵,根本不能考虑。没有招聘会的时候,张小庆就去公主坟电子工业出版社的地下书市,在那里,他一页一页的看书,然后将认为重要的内容一笔一画的抄到本子上。那里有个老奶奶,从来都不会催这个只看不买的年轻人,相反,她每次看到张小庆,总会点点头,说,来啦,时间长了,她还会告诉张小庆,这里有凳子,坐着看。

 

六百块钱花的很快,中午成都小吃西红柿鸡蛋盖饭四块,车费十块左右,招聘会门票一场十块。一次,张小庆错上了一辆空调车,售票员收了他四块,他伤心的眼泪就快流出来。

 

最后一次面试在亦庄,周扬给他指的路,他到亦庄医院送过货,张小庆面试的公司正好在亦庄医院对面,这是一家翻译公司,张小庆过来做他们的内部管理系统。去亦庄前,张小庆犹豫了很久,因为六百块钱用光了,再用就买不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了。我在担心什么?我在害怕什么?张小庆问了自己,担心买不了一张火车票?不是这样,想回家可以借钱的,那又在害怕什么?害怕没有面试通过?不是这样,自己面试通过过吗。他害怕的其实是真正买了火车票回去,那样,自己都会对自己说,你真让我失望。那为什么又不想动剩下的两百块钱呢,因为在他心里,那两百块钱等于了回家,用了那两百块钱就和回家无异了。我不要回家。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面对大姑父时的情景,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对不起,我错了,我唯一自己做出的选择就错了,我以后会全部听您们的。这不是我想要的,张小庆恶狠狠的对自己说。

 

面试过了,一个月2500块,下周一开始上班。张小庆回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队长对自己说你真让我失望,这句话让张小庆一直自卑到现在;第一次违背了家庭会议的决议,决定到北京来找工作,尽管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底气,但是,这句话却让自己前所未有的痛快;参加各种各样的招聘会,算计着每一块钱的花费,为的是找到工作。那么,为什么要找工作呢,为什么要工作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不是这样。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不是这样。挣很多很多的钱,将来出人头地?不,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呢?是为活着,工作首先是让自己能够活着,能够独立的活着,不再花父母的钱为自己买药,不再让父母为自己住院而四处奔波低声下气的借钱,不再听到我们每家出一万块钱帮小庆找份工作。是这样,是为活着,是为有点点尊严的活着。

 

上班第一天,办完入职手续,人力突然找了张小庆,说,张小庆,我们要你做一次体检。

 

张小庆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大大的肥皂泡泡,只需轻轻一扎,就会发出好听的嘭的一声,破掉。妈的,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任何公司都会做入职体检的啊,只要化验一下血常规,完了,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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