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科可托：阅读

阅读

[法] 让·科可托    刘焰  译

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当我需要看问卷表的时候，我简直想说不。

谁会写呢？写作是用墨水作战，试图让别人倾听。

工作中，人们要不过分谨慎，要不就注意得不够。很少有人能从容地在两者间徘徊。阅读是另一回事。我阅读。我觉得自己在阅读。每次重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读过。这是看信的烦恼。人们在其中找到自己想寻找的。人们满足了。把信收起来。如果再找到这封信重读的时候，人们会觉得是在读另一封不曾读过的信件。

书籍也用同样的花招捉弄我们。如果它们不契合我们当下的心情，我们会觉得它们很糟糕。我们会批评让自己感觉不适的作品，这种批评意见凌驾于书本之上，妨碍了我们去公正地阅读。

读者希望的，其实是自我阅读。在读到他赞成的观点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也能写出同样的话。他甚至会责怪这本书占了他的位置，说了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事情，而他觉得自己能说得更好。

对我们越重要的书籍，我们就读得越糟糕。我们的存在潜入其中，并希望它能为我们所用。这是为什么，如果我想读书并告诉自己要懂得阅读的时候，我会去读那些不会被自己的经验入侵的书籍。在疗养院度过的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读看护带给我的书，或任何落到手中的书籍。我读保尔·费瓦尔，莫里斯·勒布朗，克萨维埃·勒鲁，还有许许多多的历险记或侦探小说，这些书让我成了一个专注而简单的读者。罗康博尔，勒柯克侦探，奥尔西瓦尔的惨案，方托马斯，切里—比毕，① 它们在向我说“你懂得阅读”的时候，全都用我的语气和我交谈，让我警惕在不自觉的时候不要这么做，尽管很少；提醒我不要用自己的思维改变他们的形象。真的是这样，比如，您经常会听见一个结核病人在提起托马斯·曼的《魔山》的时候说：“没有得结核病的人真的没法懂这本书。”但是，托马斯·曼写书的时候并没有得这个病，他写书也正是为了使不了解结核病的人了解它。

我们都是病人，只会阅读那些分析自己病情的书籍。描述爱情的书永远成功，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经历过爱情的人。他想：“这本书是为我而写的。其他的人能明白什么呢？”“这本书真美”，他们爱着的那个人说，他们就觉得自己被爱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让那个人读这本书。可是，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爱在别处。

书中的角色施展全部的口才说服读者，我在想，他们自己是否在听是否表示同意。在巴尔扎克那里，读者找到了自己的题材。“这是我的叔叔”，他说，“这是我的婶婶，这是我的祖父，这是X夫人……，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他说什么？“这是我的热情和我的疯狂，而我周围的人却认识不到。”

读者自以为在阅读。背面没有镀锡汞齐的玻璃伪装成一面忠实的镜子。他看到玻璃后的场景。它和他想像中的那么相似！它那么忠实地折射了影像！他与这个场景结合。他们彼此反映得那么忠实。

同样的，在博物馆中，有的绘画引起争议，我的意思是引发了争论，而其他的绘画让人厌恶（《蒙娜丽莎》，《漠然的人》，米勒的《晚钟》，等等）。有些书会引起争议，它们的命运会和其他的书籍不同，它们要美上一百倍。

《大个子莫尔》② 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我的一本书，《小捣蛋》也分享了这个莫名的特权。那些一读再读的人，觉得自己与我的故事有相同的经历，成为了他们自己刻意追求的相似性的牺牲者。结果，造成了一种人为的混乱，而事情，原来只是一种无意的歉意，却被人为地复制。来信中，对我说“你的书是为我而写的”、“你的书是我们而写的”的信件多得不可记数。战争，战后，尤其是缺乏自由，使得某种生活方式变得不可能，怎么都不能让他们丢掉愚勇。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在圣—克鲁的诊所中，一些朋友给了我灵感。还有一个教会的兄弟和一个教会的姐妹，我觉得只有我们在这样生活。按照我的惯例，我并不那么期待以后。我想，谁会读这本书呢？甚至不会是那些我关注的人，因为他们的魅力就在于不自知。事实上，据我所知，他们是唯一不了解自己的人。从他们那类人那里，如果还有别人的话，我从来什么都学不到。这本书会成为臆想狂，或者那些做白日梦的人的必读书。

《骗子托马斯》有异议，但它并不是一本引起争议的书。在自由时期，它的命运险些和《小捣蛋》一样。那么多年轻的臆想狂失去了理智，乔装打扮，改姓易名，把自己当成英雄。他们的朋友称他们为骗子托马斯，跟我讲述他们昏了头时的行为。但是臆想狂很少有去实践空想的。其他的人不愿意有人摘下他们的面具。剩下的，非常简单。一本书要不立即引起争议，要不就永远不会。《骗子托马斯》永远不会有《小捣蛋》那么幸运。一个臆想狂能对另一个臆想狂做什么？一个英国人扮演了英国人的角色。

托马斯·德·冯特诺瓦 ③ 死得很传奇。一个扮马的孩子变成了马。一个有臆想症的人读《小捣蛋》。他扮演马，觉得自己就是马。

①  均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著名的侦探小说。

②  法国小说家阿兰—傅尔尼埃（1886—1914）的长篇小说，后被认为是“诗化小说”的代表作。

③  《骗子托马斯》的主人公。

【冯与蓝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