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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写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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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写朱天文 
文/胡兰成

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而我今还来写这个?单是想想,就已够发愁了。我这样愁了两天,今晨四时醒来在枕上又来想时,却忽然发见了文章中自有著一个无忧患的去处。这样,我就把来写了。

朱天文的小说,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风景。这也许比拟得不对,但不是比拟,只拿它来兴吧,像诗经里兴的写法。

我最爱看日本神社巫女的舞。巫是借用的汉字,原文意思是王姬,这里宜译作神姬,可比教会的修女,但是不同。今时日本神社的神姬是良家 女子自十五至十八岁,年长的自十八至二十一岁,进神社三年,修行礼仪,以後就回家结婚的。神姬平时穿的是白衫朱裳,面上是吉日良辰的稍稍敷一点粉,一派少 女的清艳。

神社禊祓,神官古衣冠束带,执笏,分司仪与司乐。司仪者在神殿上主献馔、撤馔。司乐者则列坐神殿上左右两侧,主作乐。仪式开始时,乐 官击鼓吹笙,礼官献俎豆,一品一品由右陛下的神姬递与陛上的神姬,再传与礼官奉献於神前祭案上。动作都敏捷。上馔毕,神姬进舞。

神姬此时穿的是千年前奈良朝皇女的装束,广袖豁裾的襦裳,金冠,白麻缀垂发,执扇障面,递次由右陛升殿,凡二人或四人。在大鼓与吹笙 的催乐里神姬升殿时的小趋步,急促的,繁碎的,有著灵气拂拂里潮汐初上的感觉。她们两两的来至正殿上向神前俯伏,起身执铃而舞。铃有柄,系著一条阔阔的长 长的飘带。是先铃舞,後扇舞。

却说神姬伏拜了起来,右手执铃,左手揽铃柄的飘带,左右开张地齐肩擎著,那立起身的姿势,与右手执铃一振对著神前开始舞的姿势,只觉 其大,真的如山如河。乐官的歌是颂的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曲调雅正宏达,应著鼓与笙笛,神姬的舞,竟舒条畅泼剌,而忽然神姬一转身,面对著神殿下参拜的群 众,缓缓的舞向前三步五步,真有如潮汐之来势逼人。神姬的眉目神情只是处女的敬虔与端正。每次我只觉是第一次看见女子可以有这样的美。我是从那舞,豁然悟 得了卫夫人教王羲之永字八法的动的姿态原理。

神姬是为神而舞,不是为观众而舞。观众亦是与神姬同在神前。人们来参拜,不是为来诉说忧患,而是来到了神前舞忧患之境,如此时神姬的舞里没有生老病苦。

我读朱天文的小说与散文,便也是对之自然生起敬虔与端正,遂想起了神姬的舞。而因此我乃更注意到了文学上的一些基本问题,觉得当今是文学上要来一个大反省的时代,惟有从这反省中出来得新的作家。我首先是要对朱天文说这个。

原来好的文章是亦如神姬之舞的惟是对神,不是为对读者。好的读者是与好的作者同在神前。此理可通於一切好的东西,不止於文学。便说政 治,如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一人西乡隆盛,即说自己是以天为对手,不以人为对手。明朝佐燕王起兵的姚广孝亦说:「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两人皆是应於天而群众 自然从之。

便如希腊的雕像,亦是为对神,作者与观者皆有敬虔端正。西洋的雕像是至罗丹而完全堕於艺术的邪道了。数学者与物理学者如柏拉图、笛卡 儿、牛顿、爱因斯坦,其发见都是为对神。画家如塞尚与梵谷,他们至少亦能不为观众。胡适之当年那样的风头,但他的是、「我自高歌,我自遣幽情。」这样一对 照,可知今日的作家太过顾到读者是何等的错误!文学是主观的抑是客观的、是大众的抑是贵族的论争,是何等的浅薄!真正的文人,我想他对著书桌纸笔时必有著 如对天地神明的敬虔端正的。因为好的文章如风,吹得世间水流花开,此风是惟有从神境而来。但这神与宗教是两回事。

朱天文今尚是新进作家,还不晓得去顾到读者群众,所以好。即已是大器。 我只见过张爱玲及日本的数学者冈洁写文章时有像这样小女孩小男孩的正经与认真。朱天文是有些地方很像张爱玲,但亦有很不同。两人相像的地方是一个新字,一 个柔字,又一个大字。而且两人都谦虚,张爱玲肯称赞苏青的文章与相貌,朱天文亦看同辈的作品,每对人认真地称赞,自以为不如。还有在事务上的笨拙相像。两 人的相貌神情也有几分相近。文章也有几分相近。

不同的地方是朱天文没有张爱玲的那种个人主义的自卫心。张爱玲的个人主义与自卫心是西洋的,但因她的天才反为被照成明亮,而且她的个人主义与自卫心每每被天才冲走了。朱天文比张爱玲爱世俗热闹,如这次暑假中她去台中八天参加跳土风舞。

但最大的不同,是朱天文这一辈的时代与三十几年前张爱玲的那时代不同。张爱玲那时代的人们比现在的人们多有接触时势的感觉,也比较会 独立的思考事情,也比较多读书。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後,朱天文的一代年轻人,则惟是趋时尚,而於时势无感觉,很少会独立思想,很少读功课作业外的书,受美国 式教育的影响,体格成人了,精神多未成人,每是成人的騃竖。青年作家因为见识不及,根底不够,多像草生一秋即萎。这点我与朱天文谈起,她倒是肯重新用功读 书。知道今是颓废的时代,即你是可以不受一个时代的限制,而生於许多时代中,生
出革命的朝气的。

朱天文今年读淡江文理学院三年级,正相当於张爱玲自香港大学读书回上海开始文学创作的年龄。但把两人的作品一比,可以看出有著时代的 很大不同。张爱玲没有以学生为主题的小说。民国以来,惟五四时代的学校教育曾经有过知性的光辉。及至张爱玲一辈已是北伐後的学校制度,惟重功课与考试,所 以学生对学校多是反感的。当时的社会是旧习惯加上崇洋,崇洋也只是学得架子。而张爱玲文章的新,就在於它有知性的光辉。张爱玲的文章对现状全是反拨的,惟 因写得柔和,是观察的不是冲动的,所以看不出来。

而到了朱天文的一辈,则学生已经安於这种制度了。虽有如吴祥辉的「拒绝联考的小子」,至对於知识的憧憬,却是没有的。但男女青春是有 的。朱天文的小说今尚只是写的学生生活。她的是文章的素质好,温厚,和平。她的几篇小说如「女之苏」、「陌上桑」、「乔太守新记」里边写的男学生与女学 生,虽是浅薄而非轻浮,虽然错误而无罪恶,写青春的现实感都写得很好。他们不知何谓志气,但是他们没有到得不认真。朱天文敬虔端正的写,也使我敬虔端正的 读,乃是在此。

但是我要向朱天文说的是,现在一班青年作家有一个危机,他们对於人事的知识太少,写青春就有点孤立。现在是成人作家也一般的对人事知 识太少,他们知道社会事件而不知道人事,会描写七情六欲而不知道人生。如此的作品,不管是青年作家的,成人作家的,泛滥得像摄影的多拍多晒,家家都有几册 照相簿,他人却谁也不想看。日本今已发生了小说食伤气味,改行资料记录式、似小说非小说的作品,但这也是很快会食伤的。现在的作品不知如何的变得与摄影相 似,作品应当像画,好的画自然量不会多。人世需要简单、清静,而活泼富足,这是文章的事。

朱天文与她一辈的青年作家,皆是惟有在今时文学的一大反省中成长。文学是使人明白自己,然後超过自己,与大自然相嬉戏,解脱了生老病 死。文学是世界性的,而必有其民族的个性。诗歌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时代的节气中开拆的声音,所以文学亦是礼乐之乐。中国的文学是世界文学中最高的文学。

朱天文还要用功,可以到得,因为她有天才的两个素质。她是意真。还有是她的情高。她的小说「仍然在殷勤的闪耀著」里写她崇慕一个同班 的女生,又一篇小说「怎一个愁字了得」里写她崇慕一位老师,皆只是一个意真。而这单纯的思慕,是通於对地母亦通於一个人对於前世的与未来世的思慕。亦通於 当年多少豪杰对於就在现前的 孙文先生的欢喜追随,只想要走一步跟一步。那种思慕都是为对方,不为自己,而亦没有比此时更意识著自己。朱天文的做人与她的 文章的斤两是在这里。

还有她的情高是可从一桩事看出来。前年朱天文初次跟她父亲朱先生来看我。朱先生是柔和正直礼义之人,他是来为搜访张爱玲的资料。朱天 文则只听我说话,她自己不说。我与朱先生尚未相熟,对方又有礼,我就说话会浮起来,对人不够诚恳,对己亦不够真实。朱先生送我一瓶竹叶青,我回一枚日本包 袱。我因说同样的包袱带来二枚,一枚送给一位显官什么人了,这一枚送给天文小姐。客人辞去後我只觉这一天不对劲儿。果然数日後朱天文写信给林君(按:胡的 学生林慧娥,笔名仙枝),说她见到了我很失望。她在信里写道:「那显官又於我什么相干!」她说我脸上亦没有张爱玲说的特徵。我读信当即很愧歉,觉得自己真 是不好,而对写信的人起了很大的敬畏。

她信里又说,这天她穿的衣装我全不注意,带来的便当有一样寿司是她做的 ,我吃了也自己不知吃了没有。这我也觉得是我的不对。但饶是挨了打击,我却喜爱那信写得清洁无禁忌,只顾对林君称赞。我是因写这篇文章,今朝在散步中自己 反省,想起雪窦说黄檗禅师「凛凛高风不自夸」,他反是要对世人抱歉似的,对自己才心里舒坦了。

常人只觉样样东西都是当然的,惟天才的人是像小孩的认真,而於现实的东西每会觉得不对,连晒在阶前的太阳都不对似的,叫人委屈,懊 恼,诧异,欢喜。此情惟要问天。朱天文的文学者素质,是亦通於哲学者、数学者与物理学者的天才的素质,亦是政治军事上开国英雄的素质。朱天文见我,如梁武 帝与达摩的见面问:「对朕者何人?」曰:「不识。」不但武帝不识,达摩自己亦不识。朱天文是单她这清洁无禁忌与茫然的感觉,见出了她是个天才者。

因为前面说到舞,这里我再来说一个。一年秋天我在日本秩父乡下,看见一个小神社赛祭,村人在神前临时搭的台上舞天钿女。是扮的像一个乡下女人,穿土布青衣,手执一根像茶叶的小树枝,应著鼓笛在舞,朴素得很像小时我跟母亲去茶山采茶,母亲也是穿的土布青衣。

其後读古事记,始知舞的出典,是天照大神因为气她弟弟,躲入天之岩户中不肯出来。天照大神是太阳女神。外面诸神要她地出来,由天钿女 来舞。天钿女原来却是相貌身裁都生得很难看的,舞又舞得滑稽,於是诸神哄笑起来。在里边的天照大神听见觉得奇怪,把天之岩户掀开一线窥看,却被预先埋伏在 那里的手力神一把将她拉出来,於是大地又在太阳的漫天金箭似的光辉里了。

我一直想像天钿女是生得美的,及知是丑女,吃了一惊,而且失望。但是随即悟到了庄子里也是写残废者而成为美,八仙中更有铁拐李,因为 都是在仙境里。唐朝一宰相去佛寺见禅师,僧泼翻茶碗,宰相说你太粗了,僧云:「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却来说粗说细!」天钿女的舞有人神嬉笑,滑稽热闹,所以 无有不是美的,乃至无有美与不美。如此,病态美与暴露文学等议论,与前卫文学的把美弃论,都可以像扫垃圾的把来扫清了。

我讲这个给朱天文听,是因为朱天文一辈青年作家的创作,是要与新的文学理论同时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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