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的红蜻蜓

        该是怎样一回惊天动地的搏杀，短暂一生，才能功成名就无怨无悔？该是怎样的一番劳心费神的构想，锦瑟华年，才算流光溢彩有声有色？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常在树林里收集鸟羽的倔孩子，喜欢在蛙鸣阵阵中与邻家的女孩玩和泥的游戏。二十年后，我洗掉了脸上的稚气，抹上了岁月的风霜，以一副冷漠的面孔和浓浓的书卷味来面对世人。二十年的历史长河啊，淹没了一路的成败悲喜，淹没了一腔热血豪肠，把多少往事溶解成满目的苍茫。蓦然回首中，或许只有童年的记忆还留在遥远的天外闪光。
一个失意的午后，实验室来了一只迷途的红蜻蜓，它有着火一样鲜艳的颜色，风一样轻盈的翅膀，却蜷缩在我的电脑后的墙壁上，不知所措地扑腾。它玲珑的触角似曾相识，优雅的体态更是惹人怜爱。我打量着它，思绪飞向记忆的门里——
清冽的汉水畔，辽阔的平原上，那时还扎着马尾辫的小姐姐常牵着我的手，绕过灯笼草遍布的废窑厂，采摘地里的金针。一路上，我们在荆棘丛中发现几只美丽的红蜻蜓。它们有着火一样的颜色，风一样的翅膀，宛如童话中的精灵，能在我们的追赶中来去无踪。总在追逐嬉闹中，到达那片棉花环绕的田地。年幼的我，总不明白，瘦高的金针杆为什么总是轻轻就折断？我努力够枝头的花苞，又常常被风儿吹走我头上母亲的草帽，便有意无意跌倒在柔软的草埂上。慵懒地仰头看天，却惊奇地发现，碧空如洗，红蜻蜓们不知何时已飞满了碧蓝的天空，也飞进了姐姐好看的瞳人。多少年来，每每思及，那幸福的感觉，便盈盈地充满心湖。
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农村，我却有着一缕不安分的灵魂。在“黄榜中状元”的黄梅戏台前长大的我，曾要强地相信：我不会做一个乡野村夫，躬耕于垅亩，老死在草木之间，而会光宗耀祖平步青云，乃至有一天，我会骑上彩带飘飘的高头大马，带着浩荡的子孙和逼人的风尘衣锦还乡。在父辈的期盼中，我不敢丝毫懈怠，在赶考的路上策马扬鞭。
读尽了春花秋月，读尽了流萤飞雪，在不知不觉中，我终于逼近了这座象牙塔的顶层。一切并不尽如人意，但也似乎得偿所愿，只是一直没有所谓金榜题名的喜悦。读研的生活一度平淡而充实，却少了由衷的欢笑和曾经的激情。埋首在浩如烟海的文献里，沉迷在变化莫测的试剂中，我躲藏在厚厚的眼镜后，故作清高地看人。我以近乎刻薄的要求来规范自己，活在不计其数的概念中，把本该五彩缤纷的生活，压缩成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二十年的光阴啊，书堆里苍白的记忆却只留下昙花一现的童年。童年的我曾追赶过红蜻蜓，而今的我又是在追赶什么？我为什么食不甘味？为什么脚步匆匆？当天性压抑在****的汪洋底，真情丧失在理性的思考里，我还剩下多少勇气来标记自我？当虚名浮利成为强力磁场无法抗拒，快乐四处漂泊而无处可依时，我还有什么心情来笑对红尘？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偶然出现的红蜻蜓，让我对人生进行了反思：在这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我甘守淡泊，书海浮沉，究竟在忍受什么？又究竟在希望什么呢？
岁月无极，叹人生之玄妙；思想交锋处，听灵魂自语——
我希望恩重如山的父母能够一展欢颜，我希望风雨同舟的亲友能朝夕相见，我希望那一双温柔的手臂轻轻地搂在我的项间，我希望我这一支拙劣的笔能自由的抒写似水的流年。够了，苟能如此，吾愿足矣——原来所谓的荣华富贵，从来就不是我人生的梦想。
《神童诗》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二十年寒窗勤学苦，我终没能象古人一样，大比之后，挣一条玉带，坐着香车宝马荣归故里。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应天而生，注定要扬名天下、叱咤风云，而我却不是。也许，我的确曾目空一切过，曾自命不凡过，是命运的坎坷与生活的磨难，冲散了当年在林子里收集鸟羽的倔劲，但现在，此时此刻的我更在乎生活的意义和幸福的感觉。我应该感谢这一次偶然的相遇：一度遗落在流年烟云里的红蜻蜓的出现，象一束火焰，点亮了发现自我的眼睛；如一缕清风，吹去了萦绕心头的迷雾。
我打开所有的门窗，怀着祭祀般的虔敬，放飞了还在犹豫中的红蜻蜓。看着它，摇晃着火一样的姿影，扇动着风一样的翅膀，逡巡几圈，朝着自己向往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