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时某个夜晚12点, 听安徽音乐广播的汪茜讲故事, 那天讲的是小说:《让岁月白发沧桑去吧》, 很多年过去了, 依然会记得那时的情形..
故事的背景音乐很感人, 是苏格兰风笛,《the level plain》。 故事结尾播放的是陈升的《把悲伤留个自己》, 网上有部分录音,也不完整,自己录的更不清楚,那是还是用复读机录的。
后来听说节目时间从2个小时,到1个半小时,到1个小时,最后取消了...
小说如下:
一
在我大四上学期的时候,课程已经不重了.那时我象所有的大四学生一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温习金庸古龙温瑞安.躺在床上或草坪上,神游于天外,我以为这样的光阴能持续三百年.直到有一天,平静的日子嘎然而止,其后的岁月里我就再也不是我了.就象你们猜的那样,我患上了一种象百年陈皮一样的庸俗的病: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
那时天已经很热,我手拿饭盆,脚蹬拖鞋,劈里啪啦晃晃悠悠摇头摆尾地去食堂.路上我左顾右盼两目生辉,希望看到一些悦目的风景(主要是女生构成).我曲线的行走方式给我带来了小灾难,背后一辆自行车出其不意地架起我拿饭盆右手.我被带了一个趔趄,然后看到一个穿白裙子披长发的女孩子向一棵树冲去.她无效地挣扎了几下,然后象鲁迅所说的那样:伊慢慢地倒了下去.我迟疑了一秒,赶紧上前扶起她和自行车.她满脸通红,天鹅一样的颈项低垂着,我心头砰一跳:太美了!我拣起地上散落的书本,一个练习簿上有个小女孩拈着一朵蒲公在吹,下面写着:中文系xxxx班 薛怡然
我把书本递给她,她终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我魂飞魄散:好美的眼睛!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底一声长叹:我完了!走了几步,我转过身,几丈外我鱼头一样的拖鞋正张着嘴冲我傻乐......
二
薛怡然
象一颗定时,在我晚上入睡前爆炸.摇曳的白裙子...长长的黑发...天鹅的颈项和透明的耳垂下可爱的茸毛,甚至有一种暗香?...光滑而柔软的胳臂...红红的脸颊...长而略弯的睫毛...泉水一样的眼睛,哦,那羞涩而纯净的眼睛呵... 唉.
今夕何夕而此人又是何人?象方鸿渐遇到唐晓芙那样,我一晚的心情乱七八糟.那形象仿佛一只巨大的印鉴,一下子砸在我心头,成为我无法挥去的心灵标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一生何求?爱一次又怎样?得到怎样?得不到怎样?欢乐怎样?而忧伤又能怎样呵?
从那以后,我退出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回到了仿佛同样虚幻的现实.我象清洁工一样终日游荡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再见到那个来自我梦境中的人.再次相逢是怎样的情景呢?可能她在草坪上看书,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从容地踱过她面前,漫不经心地说:嗨!她抬起头看见是我,脸腾就红了...不行,不行,太俗!我自己的门牙先给酸倒三颗.或者她在教室看书,我恰好坐在她前面,不,侧面,她的笔掉在我脚下,我拣起笔递给她,朝她微微一笑,她的脸...不行,我几百年没在教室自修了.或者这样,在校门口的小书店里,我和她同时伸手去取同一本<李太白集杜工部集>...也不行,那个门牙旁逸斜出的老板娘认识我.要不就给她自行车再撞一次?天哪,什么人啊!她要真撞出事儿怎么办?拟或...假定...可能...不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关于相逢的创意能开十七八个广告公司了,可薛怡然仍然没有出现.就象你的游戏正进行到与凶恶的敌人决一死战的关头,你的计算机突然抽筋了,任你敲abcdF1F2EscCtrlAlt...它都毫无反映!我心烦意乱,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乱七八糟.我开始怀疑薛怡然的形象是我从梦里剪切下来然后粘贴到现实的幻象.
我把这一切压缩到极限,深深地埋在心底.可任何一次不经意不小心的暗
示,都能把它弹开来,充塞于我的胸中,涨得我无依无靠的难受.
我依旧过着单盆糊口,拖鞋垫脚的生活.我变得很懒,甚至连吃饭我都懒得再端回宿舍享受.在食堂的长条桌前一爬,一通稀里胡鲁踢里突鲁,然后拎盆就走.一个太阳恍惚的中午,我连菜带汤买了满满一盆,甩开腮帮子一通饿虎扑食囫囵吞枣,一口气下载了三分之二进肚,然后我喘了口气,抬起头.
万岁!!
就在斜阳之下喧哗之中岁月之外天地之间,就在我斜39度角的前方,坐着粉颈低垂纤手缓抬眉心轻蹙樱口微张的
薛-怡-然
三
面对你苦苦寻找后不期而至的相遇,你是怎样的感觉呢?我那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我僵硬地掩饰着激动,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一粒一粒地),自以为隐蔽地监视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那末合适地美,让我的胸口微微作痛.她仿佛也注意到我,她的动作仿佛有些拘谨了,她的脸仿佛红了(是不是心如撞鹿呢?)...
此后,我总能在食堂搜索到她.我坐遍了她前后左右每一个角度的位置,捕捉到她每一个让我迷醉的造型.那时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莫名其妙的话: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到了这个时候,我又开始焦躁起来,当然你会心地一笑就知道为什么了.就象什么人唱的什么歌: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象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该怎么接近她呢?
熟读古龙的我决不会采用目前很流行的不体面的方式接近她(事实上我也不敢).象我上铺的"盐水鸭",经常把一些与女孩子交往的"须知""要诀""禁忌"抄在本子上,一一遵守执行,结果我只见到他与一个女的粘乎了几天,而且那女的能做他阿姨.但究竟怎么办呢?我不想向任何人讨教,只能成天愁眉苦脸,垂头丧气,此情无计可消除,别有忧愁暗恨生.
晚上我经常逃离杂货铺一样乱哄哄的宿舍,独自一人跑到空旷的大操场上瞎琢磨.立秋后的一个晚上,天已经有些凉了,我套了件夹克又来到操场.围着操场的铁栅栏的两个门都锁上了.我们的操场经常这样鬼鬼祟祟莫名其妙地锁上,好象贩毒集团在操场上埋了些黄金机枪什么的.不过一丈来高的栅栏对我来说形同虚设.
四周很静,我躺在操场中间虎头蛇尾地想心事.长嘘短叹翻来覆去几个来
回,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好象有什么声音?我重新调整了耳朵的焦距,两眼发直入木三分地仔细一听...操场的某个角落有断续的女子低泣声!我妈妈的妈妈呀!把我吓得汗毛倒竖,双目圆睁,两股颤颤,几欲先走.但很快我的紧张就衰减下去.何惧之有哉?今儿个我要不弄清楚,日后也会做噩梦.就算非我族类,一个女鬼(或狐狸精?)也不至于把正气凛然血气方刚相貌堂堂年方三七的我怎么样吧?
我把圆珠笔芯推上膛攥在手中,一步三顿地向声音走去.黑暗中一个身材不错的女孩子在哭.看见我过来,她受了惊吓般往后退,仿佛我是个大色狼.其实,除了薛怡然,我对其他女孩子都没什么兴趣.我用一种历尽沧桑和蔼可亲的口吻问:"怎么啦,你?出不去啦?"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你要是薛怡然该多好!我心里一声微叹.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我走到栅栏边,指手画脚声情并茂地说:"你先踩着我肩膀爬上去,在外边再踩我肩膀下来.懂吗,呃?"
我在栅栏边蹲下,等了半天她也没过来,回头一看我乐了:解鞋带儿呢!看她趴在栅栏上她有些发抖,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栅栏,一边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有个人从楼上掉了下来,经过一扇窗时他朝窗里喊道:你瞧,直到现在我还活着..."然后又五音不全地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她轻笑起来.还好,没掉下来.
好不容易过来了.她站着不走,低着头略带哭音地小声说:"我书包还在教室里."我这才醒悟几个教学楼刚刚熄灯锁门.不知是由于翻栅栏的后怕还是由于冷,她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收缩.我脱了夹克递给她,说:"你在前面的路灯下等我,我去找找看门老头."她递给我一个学生证,我知道这是以防老头怀疑我(女的就是比男的细心).
我象逮小偷一在几个教学楼之间跑来跑去找看门老头,直跑得心脏上窜下跳,最后还真找到了他.但无论我怎样指天划地百般讨好,他都不开门.我急了:"书包里有好多托福资料和一个一千多块的录音机,丢了就完了!"这招把老头弄得晕头转向,只好哼哼叽叽嘟嘟囔囔开了门.
远远地看见她在路灯下披着我的夹克等我,我心头泛起一阵酸甜苦辣:薛怡然啊薛怡然,你会这么等我吗?等我跑到她面前,我突然变成一尊烧了几百遍埋了几千年的秦俑,过了足有一个世纪我的喉咙里才冒了一个泡:
"是你?"
你当然知道她是谁.在未来奇异的生命中和汹涌的岁月里,在滚滚而来的万丈红尘里,在那些寒冷悲伤平静欢欣的时刻,我都能感觉到一个和泪而笑的温柔女子,在我心灵最深处的微光下等我.
这是耶稣他爸的安排,也是我存在的证据.是的,她是薛怡然.
(四)
学号: ××××××
姓名: 薛怡然
出生年月: ××××年××月
籍贯: 浙江宁波
领证日期: ××××年××月
这是一张通往天堂的护照---她的学生证。权力的钢印砸的她右肩膀有些倾斜。一寸见方的女孩正安静地黑白分明地看着我,略带惊奇,仿佛我是一只白垩纪的恐龙蛋。
你好,认识我吗?
昨天晚上后来的我,就像面对一组计算大气湍流的方程,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无所适从,无计可施,无路可投。我象个本世纪设计最差的机器人,僵硬地陪她走了回去。我到现在也记不起我当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回到宿舍很久,我还傻乎乎地盯着女生宿舍的楼门,直到看门的老太太拎起电话拨出“11”两个号码后,我才掉头离开。
回来的路上我象给拴了只气球,东一脚西一脚走得很不踏实,似乎还有些发颤。手心也湿漉漉的,红红的学生证象一团无意的小火,躺在我手心静静地燃烧,在那样幽暗的岁月与深夜,晃若一声未及掩口的惊呼。
你和我一样清楚,这学生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象又大又甜的红富士砸到了牛顿的脑袋。她是一个极其羞涩的女孩子,如果直接把学生证还给她,就Game Over了,这可万万使不得。一整天我坐立不安,形而上地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件事。终于在半夜两点我拍了一下床板:就这么定了!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我心满意足,洋洋自得,觉得汤姆·克鲁斯去中央情报局拷贝一份文本文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通过对自己心理素质的突击强化,我外表威风凛凛,内心怦怦直跳,又坐在了食堂的长条桌前。原子钟一样精确的薛怡然准时出现在我面前。“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惊慌失措地安慰自己。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见了我,就象我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我甚至听见眼神的对撞在空气中发出“啪”地一声轻微炸响。她就那么死死地低着头吃饭,再也不肯看我一眼,仿佛吃饭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把最后一粒米送到嘴里后,我知道冥冥中注定的那个伟大时刻已经到来,我已是乌江边的项羽,易水河的荆轲,踩在满弦上的雕翎,行在疾风中的大刀了。再见了,没有爱情也就没有痛苦与欢乐的白开水一样的岁月!我终于慌慌张张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离开座位,匆匆忙忙而又气宇轩昂势不可挡地朝薛怡然走了过去。
“对不起,我那天忘了把学生证还给你。”我干巴巴地背着自己编好的台词,同时右手递出学生证。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带着满脸的红),飞快地接过学生证,又飞快地低下头,然后轻轻地,轻轻轻轻地说:“谢谢。”
我走出食堂,披着树叶间散落的阳光驻足了片刻,那一刻,我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暖或伤感,让我分辨不清。
按照既定的计划,我按捺着活蹦乱跳呼之欲出的激动,第二天又坐在食堂相同的位置。然而,薛怡然却没有按计划出现。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沮丧象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湿透全身,无可抵挡。也许有些东西我们是注定得不到的,谁知道呢?
我忧伤地啃着大排,心意阑珊。食堂的嘈杂仿佛隔世的声音,自生自灭,遥不可及。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直角形大排骨头上残余的肉出神,就在这时,心头骤然“突”地一跳,差点过肺穿嗓,脱口而出。我抬起头。
薛怡然象一个刚刚收起翅膀的天使,正长发白裙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面前,低掩着枫叶的脸颊。
“这...这不是我的学生证。”她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慌乱地说。
我接过学生证,这才忽然想起自己的台词,“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我搞错了,你的我没带在身上,怎么办呢?恩...这样吧,我晚上七点钟左右在操场西北角的双杠附近锻炼,你去那里找我,我把证带给你。”
还没等我看清听清她是点了点头还是“恩”了一声,她就匆忙离开了。疾行的风激起白色的裙摆旗帜般地一闪,象一场寒意未减扑面而来的大雪。
头顶一撮叛乱的头发被我暴力压制下去(湿毛巾),领带结上又取下又结上终于又取下,皮鞋湿了点水,抹布来回一蹭,OK!尽管袖口领口还有一些历史悠久的缺憾,可那么黑的天,谁会看见呢?
我在双杠上上窜下跳了一会儿,心里烦躁起来,过了十几分钟了,难道不来了?我绕着跑道巡视了一圈,回到双杠前,她已经安静地等在那里了,仿佛从未离开,难道她有穿梭时空的月光宝盒?
“我看见你沿操场走了一圈。”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哦...你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走过来的啊。”她说,仿佛还有一丝笑意。
于是,我们又沿着操场走。我们说着一些简单的话,讨论着一些简单的人和事。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那天谈了些什么。在那样清风徐徐的凉夜里,在那样熊熊燃烧着的年轻时刻,在青草与小虫、橙黄色路灯与梧桐树、铁栅栏与足球门的背景道具中,我温暖而喜悦,仿佛回到了家,象失重状态下的一场小梦。我想你也很清楚,这是一种极简单的无须多言的感觉,它象树立在你心中的一块汉白玉浮雕,纵然有万千的世事纷繁光阴轮转,回头望去,依旧安静而清晰,象一个永无止境的等待,天涯咫尺,若即若离。
再见的时候,我有些不甘。
“我会找你的。”我忽然说。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她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没说什么。
“我甚至会对着女生宿舍大喊你的名字。”
她笑了起来,耳垂边两根自由的发丝被风轻轻牵起,象一缕袅袅的烟。我有些犹豫不定地想:这些是不是真的呢?
五
当然,后来的情节你就很熟悉了。我约她出来,在校园散步。我们一直保持着第一次约会时的距离,因为她太内向了,尽管我渴望拥有,可我害怕伤害她,非常害怕。
然而,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从量变到质变需要一个过程,辩证法永远都那么讨人喜欢。
学校附近有一家名字很革命的电影院,经常举办一些小资产阶级的电影回顾展。《罗马假日》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已经看了三遍了,倒不是希望自己能在深更半夜碰到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往怀里撞,实在是奥黛丽·赫本太迷人了(限指剪短发以前)。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发现薛怡然竟隐隐约约和她有些相象,所以我毫不犹豫就买了两张票。
把票给她时,她的反应让我吃惊,她竟然有些害怕,拒不肯接受电影票。
“你要不想去就把票撕了,我一个人去看。”我把票塞给她,有些发狠地
说。
后来她还是来了,很温顺很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好不得意。精彩情节时,我总是不由自主侧过头看她,她很专心地看,偶尔发现我在看她,便朝我笑笑,直教我觉得这电影院的椅子设计的横竖都不合理。当湿漉漉的搁到锅里·牌客和奥黛丽·赫本最终分手时,借着银幕的微光我看见,两行清亮的泪水象一段忧伤连绵的旋律,缓缓滑过她古瓷器一样的脸庞。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不禁忧伤丛生。
散场后,我们在校园内散步,,我的胳膊有时会碰到他的胳膊,一种奇异的烦躁象将开未开的水,若隐若现,此起彼伏。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象一块棉花质地的香皂,很凉。她没有反抗,头压的更低,我的心乱七八糟跳了几跳,开始在胸腔内四处游走。
“你在看电影时哭了。”我用超重低音在她耳边说。她没有回答,她抬起脸。 发丝...额...眉...眼睛...鼻梁...唇...唇?...苹果...红红的草莓...细细的花瓣...青青的草...太空棉...闭着眼睛理发...在妈妈缝的棉被上打滚...温泉水滑洗凝脂...晓来谁染霜林醉...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白云用四季来转换东南与西北...东风吹尽西风起......
那是我平生第一个吻,轻若鸿毛,重若伤心。
她忽然挣脱开,低低地垂着头,长发流过脸颊,象一幕无风牵挂的帘,轻掩着惊心岁月中同样惊心的容颜,只觉那人的忧伤来历不明。
然后她要回去了,取了车说要回家,并执意不肯要我送。其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放心不下,又回过头远远跟在她身后。不停的十字路口和上下坡,她拐进了本市的医学院。就在转弯的时候,她看见了我。
“你一直在我身后?”
“是啊,我不太放心。你家是医学院的?”
“嗯。现在没事了,你回去吧。”
“你先走,我看着你进去。”
她转过脸去,骑上车向黑暗中行去。我呆呆地看着,蓦地心头一动:在她转过脸去的时候,脸庞恍惚有流星的一闪。现在想起来,总疑心那是一滴泪,一想到那是一滴泪,便兀自惊心不已。
六
于是,我的朋友,体验着和渴望体验人世间男女恋情的你,羞涩而认真,热情地为我设计着继续的情节。而我,正踩这时间中徐徐展开的情节,无法回头,一步一步走向当年迎接过楚香帅的两扇门:一扇是伤心;另一扇,还是伤心...
初吻事件后的薛怡然,象一只卸去外力的弹簧,一下子又回到初始平衡状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那距离在一个纳米一个纳米地缩小。我无可奈何但又小心翼翼。我听说,要想推动恋爱事业的进一步发展,说是要摸着石头过河,说是要步子大一点,说是要目光远一点。于是,我的目光首先放在一个湖上了。那湖据说是某朝某代某个皇帝他们家的,现在据说是属于一伙名叫人民的人的。
薛怡然开始坚决不肯去,后来说不安全,然后说有些远,接着说真拿你没办法,最后说等我去拿件衣服。
湖面的风裹着夜的凉气,似有似无,让人升起一些空灵、高尚、一尘不染
等洗完澡才有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中,我带着薛怡然南上北下,东抹西拐,走着走着我才发现周围已经见不到人了。她也不知什么时候抱住了我的胳膊。显然,她有些害怕了。而我也正满脑子的倚天剑屠龙刀左轮之类的玩意儿。
走了几步,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听见了人声,对面走过来几条人影。再走几步,我骤然打了个冷战。我知道我一生中的一个劫数,就象一场卫生检查或吻95的一般性保护错误,不期而至了,不带着任何的暗示与商量,恰似一见钟情。
你认为这世上最没个性的一类人是谁?我认为是小混混。他们永远保持着一副吃饱饭肠子肚子不通顺的样子,象一群灭了几十年也没灭干净的苍蝇。现在对面走过来的这三位,一看就知道是刚从三流香港电影里溜出来的,跟着成奎安收钱的小混混。
我一把抓起薛怡然的手,调头就走。她在轻轻地发抖,抖得我心尖都开始疼。
“哎哎哎,前边那两个,一块过来玩玩啊。”小混混们自然而然注意到我
们,并职业性地喊道。
我快速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不要怕。你先去前边找人,我来和他们说。”她看着我,满目泪水。我推了一下她瘦小的肩头,她踉跄了一下,终于快步离开。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笑容象一朵大大的喇叭花,瞬间开遍在我的脸上。
他们看见薛怡然离开,加快步子赶了过来。
“怎么让小妹妹走了?”
“我叫她给几位兄弟去买点冷饮。”我很殷勤地说,伸手拦住最前面的一个瘦猴。与此同时,我的左脸和一只拳头发生非弹性碰撞,接着右脸又撞上了另一只拳头。而采集脸部信息的神经脉冲还没到达大脑,第三起非弹性碰撞事件已发生在肚子上了。
尽管我坚信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并聊以自慰,三起非弹性碰撞还是带给了我相当可观的动能。平时懒洋洋的胃肝肠肺这时候也跟着瞎起哄,而眼前,正值星光灿烂;耳中,犹记大炮轰鸣。
我捂着肚子强撑着直起腰,擦了一下嘴角某种混合液体,说:“几位兄弟,明儿我在三十七层设一桌给兄弟几个陪不是了。”
“是吗?你?”一个混混用语法错误并且语气过长的反问句问道。“想玩儿你大爷,啊是地呀?”我肩膀被猛推了一下,差点儿一个跟头翻进湖里。
“怎么会呢?我现在就拿定金。”我低下头掏口袋,眼睛搜索着地面。
阿门!
就算我主耶稣把他最后的晚餐里仅剩的半块面包给我吃,我都不会象现在这样感激他老人家。因为在我的脚旁,正躺着他老人家赐予的手杖———一根朽木棍。在渗满屈辱与愤怒的浑身骨骼快要寸寸炸开的时刻,只有我伟大圣明的主啊,才知道我正深深思念着一根朽木棍。
我迅速拣起棍子,毫不迟疑地朝一截丑陋的小腿砸了过去,带着我整整二十二年积累的不如意,同时心中一声大喝:去死吧!
然后我握着还剩半截的棍子,朝着薛怡然离开的相反方向撒腿就跑。后来的事情只在我脑子里留下一些断续的画面,拳和脚的大雨淋遍我全身。最后的印象里有一只拳头,象一只穿过时空从隔世极速飞来的大锤,迎面而来。那一拳过后,世界一片寂静,我只觉得面前被轻轻地蒙上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感觉到什么,我说我感觉到幸福......
天塌东南,地陷西北,时光如梭,物换星移...昨夜星辰昨夜风...红楼隔雨相望冷...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你看这是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小船儿轻轻荡漾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归来吧,归来吆...念去去...
她端着一碗纯净甘甜的水站在那里,那女子是谁?那样满满一碗清澈的水啊,晃若空空如也......
脚下一个不稳,我倒头就睡。
七
“后来呢?”
“后来我在大门口找到两个治安员。”
“再后来呢?”
“我跟他们一块赶过去,那时候你已经...”她眼圈有些发红。
“那三个小子一个也没抓到?”
“有两个跑掉了。另外一个腿好象不太好,被抓住了。”
我笑了起来。阳光斜照进来,滑过她的肩头,散在白色的床单上。
我半躺在床上,思绪简单而满足。薛怡然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白色的床单,若有所思,象一尊待入画的古瓷器。那是我整个动荡不安的生命中最平静的时刻,恍惚中竟有一丝永恒的错觉。
再回到校园时,已是西瓜逐渐横行的季节。毕业班的女生们都忙着酝酿泪水,而男生们正忙着摆地摊卖旧书,积攒一些买啤酒和香烟的钱。整个校园的空气让他们弄的湿湿的,呼吸着这样伤感的空气,我也逐渐忧郁起来。因为我模糊地感觉到:薛怡然正在离开我,尽管没有我们膨胀的宇宙中各星体之间的远离速度那么明显。你知道,她的灵魂已进入我的身体,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象拉动一根藤蔓,扯心牵肺的疼。我黯然神伤:到底怎么了?
又是一个星期没见到她。我象一只三天没吃到香蕉的猴子,左顾右盼,坐立不安,还带着一股越烧越旺的愤怒。
我决定去找她。
我在医学院转悠了两个晚上,象个蹩脚的敌特,藏头露尾,探头探脑,踢破花盆踩着猫,一无所获。第三个晚上,上帝终于通知了薛怡然,我找到了她。她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习惯性地低下头,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肯见我?”
“......”
“我想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说清楚的。”
“......”
“那好,明天晚上我在学校操场等你,你可以不来,我会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
她一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过去,朝黑暗中匆忙行去,在轻轻的脚步声中,逐渐消失成一个无。
也许你有相似的感觉:我们生命中的这一刻丝毫不差地在某一个出现过,怎么也记不起来,我们是那样地熟悉和身不由己,以至于分不清前生、今生与来世。就在她转过头的一刹那,我又蓦地心头一动,又记起她脸庞有流星的一闪,又疑心是一滴泪,于是又惊心不已。咦?我怎么说“又”?
她还是来了。据小道消息,如果你态度足够强硬,女孩子总会迁就你的,我哑然失笑。我们沿着操场走,象第一次约会。我平静了许多,准备平心静气和她讨论。这样美丽的夜晚和美丽的女子,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勇气去怒气冲冲、大失体统呢?
然而,她很忧郁,象一块你眼睁睁地看着一寸一寸压向你心头的大石,难以抗拒。也许真的发生了一场致命的异常错误吧?我大祸临头地想。
我强作镇静,指着铁栅栏笑着说:“还记得我们翻铁栅栏的事吗?那时候你多么害怕啊,在栅栏上还发抖哪。我...”
我讲不下去了。她已抬起头,看着我,满目满脸的,都是泪水。
“我们分手吧。”那么多的泪水,声音竟那样平静。“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她拿出一个信封,“也许这可以算做一个。”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与思维,看着她。过了也许一个世纪也许是一秒钟,我活动了一下仿佛被冻僵的头颅。我接过信封,笑了笑,“那,再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洞洞,象拖曳着千百次反射后的回音。我转过身。
霎时间,胸中有万马奔腾,只听见千军万马直杀奔心中,只觉得有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一回头,便是万劫不复,而一抬脚,是万丈深渊。
我的朋友,你正坐在南京北京合肥上海广州,你正喝着茶水听着音乐含着Dove左腿架在右腿上食指趴在空格键上,我怎么能企图用苍白的文字替代鲜红的情感、用回忆替代现实、用白天替代黑夜、用你替代我呢?我怎么能够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深有体会:那可真真是一种疼极了的感觉啊!
八
“你好!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能用‘请原谅’三个简单的字眼就可以解决的。我也知道我肯定很重地伤害了你,我真心希望这种伤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从而将我彻底忘掉。
我一直以为,男女之间的感情的发生和结束都是不需要理由的。然而,我们的分手,却更象是冥冥中早有的注定。
你从来没有试图了解我的家庭,而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今天的结局。准确地说,我的家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孪生姐姐,她叫薛飘然。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外婆把我们带大。我和飘然的整个童年都带着一种灰暗的色彩。最重要的是,我在童年时经历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性格,它让我对男性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害怕。我封闭的性格就是在这样的恐惧中形成的。
外婆去世后,我们寄宿在舅舅家,后来我考取了我们学校,而飘然考取了本市的医学院。你可以想象,我和姐姐是相依为命的。飘然是学医的,她对我的偏僻的性格逐渐忧虑起来,她认为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这样的性格对将来的工作与学习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她认为我应当和男生进行交往,以改变封闭的性格。
认识你后,你约我去取学生证,我心里害怕极了,把事情全部将给飘然听,飘然极力要求我去见你,我执意不肯。飘然没办法,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她决定代我去见你,正好顺便了解一下你是否可靠,然后逐渐培养我和你的交往的信心。你知道,长期的患难与共的生活,使得我和飘然举手投足都默契一致。在失去双亲的这么多年里,飘然也同样养成了内向的习惯,但她的内心比我坚强的多,所以几乎没人能将我们两准确地区分开来。她代我见你,你也毫无觉察。
见过你后,飘然极力要我和你交往,她认为你人很可靠,不会伤害我。在飘然的再三怂恿下,我很小心地和你开始了来往。在我偶尔恐惧袭上心头而不敢见你时,飘然一致支持我并代我见你。当然,这一切你都没有看出来。
就这样,我们之间也逐渐熟悉起来。而那一天你邀我看电影,我又骤然害怕起来并在此请飘然帮助。
看完电影回来后,飘然情绪有些低落,她要我尽管放心和你交往,并说以后不再代我见你了。那时候,我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后你要带我去公园,我虽然害怕,但想起飘然的话,还是去了。在公园遭遇坏人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很大,我逐渐明白只有坚强才能战胜恐惧,而这宝贵的一点,正是你和飘然教给我的,我会永生不忘。
当飘然得知你祝愿后,表面上反映很正常,而我无意间发现,她在背地里偷偷地哭。我知道,这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我内心痛苦极了,为姐姐飘然,也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而你也将我和飘然融合在一起,你分不清谁是飘然,谁是怡然。
在这种情况下,分手是注定的。起初我只想慢慢结束我们的关系,而昨晚飘然告诉我说你找过她,并要见我。经过彻夜的思考,我决定不再拖延,告诉你这一切。如果你能理解我说的这么多和我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也许能减轻一些你所受到的伤害。我们都很年轻,还有很多书要读,很多事要做。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平静下来,庆幸当初我们还没有陷得太深。
许多的话都是多余的。我们都依靠自己的坚强。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永远真诚地祝福你。
薛怡然×月×日草于家中”
给你一万年,你能用自己一块块坚硬的骨骼和着满腔鲜红的热血,为你心中
那块柔不可及的领地建起一道巍峨的城墙吗?给你一秒钟,你能炸毁这道城墙,将心中沟壑纵横的伤痕都夷为平地,回到沧海连着苍穹、海藻缠着水母的混沌初开吗?你能选择生在此世而不是彼世,爱这个而不是那个吗?你能象随身听一样把童年挂在腰间,在渐弱的忧伤中再次自动翻转吗?你少林寺边哼着日出嵩山坳的牧羊少女呢?你满口袋五彩的弹珠呢?你用文具盒还来的、能发射黄豆粒的、象朱德南昌起义用的驳壳枪呢?你偷偷阅读《生理卫生》最后一章时的面红耳赤呢?你满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呢?你帐下歌舞的美人呢?你还能记得,在午夜醒来,在岁月的微光忠平添害怕吗?你还能记得,飘浮在汹涌的时光之流中,一次又一次无端的悸动吗?
我又想起了你,我的朋友,你的笑容象正午阳光下一截热腾腾的烤红薯,温暖而恍惚,亲切而空洞。
怎么就那么遥远呢?
九
一个月后,我撕掉研究生入学通知书,一头栽进一个名叫社会的大粪坑,其间典当尽了仅剩的自由自尊自信。两年后,我又浑身臭气锈迹斑斑地爬上来,重新回到校园,并发誓,永不踏出校门一步。
深夜,我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披挂着这尘世间俯仰皆是的寂寞。我知道,黑暗已经攻陷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时间正绕过额头穿过胸膛一泻千里疾行而去,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它在划过指尖席卷而过时发出的尖锐呼啸声。
我摊开纸,提笔写道:让我从一开始就带上深深的悲欢......
最后我写道:让岁月白发苍苍去吧。
我站起身,快速站起带来的惯性仿佛将灵魂甩离了躯壳,在脑部短暂缺血的恍惚中,只觉百年流于一瞬。然后我一把拗断手中的笔,掷出窗外。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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