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罗宾汉（转自清韵论坛冯·迪特里施的专栏）

原文见：http://www.qingyun.net.cn/cgi-bin/personal/pview.cgi?op=art&pn=feng&ord=10

本来，国王无非就是打下了江山的土匪，土匪无非就是没得到天下的国王。

——冯·迪特里施

寻访罗宾汉
国王与土匪的传奇

□ 冯·迪特里施

寻访罗宾汉·国王与土匪的传奇

土匪这个行业，古今中外都有，并非中国特产。但能在正史、野史留芳的，掰着手指头也数得出来。我国最知名的土匪莫过于北宋时期山东的梁山泊集团。青云山的多事匪帮虽然是完全国货，根子在关东的夹皮沟，但部分匪徒已经属于出口转内销，故尔也可以算是一股国际化的惯匪。
真正的洋土匪，最成气候的要数英国的罗宾汉团伙。老冯初识罗宾汉，还是刚上高中的时候。那个年代，国门初开，在荧屏上看到高鼻深目的洋人还很少有，热闹的画面也颇罕见，不像现在，电脑制作的大场面都看烦了。好不容易有一部加里森敢死队，播到一半就撤了，理由是太暴力。所以，看到四集一套的罗宾汉，十分兴奋，尽管片子非常粗糙，动作笨拙。当时就很想有机会到他的老家去看看

罗宾汉的故事发生在十二世纪。故事说，满怀着宗教狂热的狮心王理查率领子弟兵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去争夺圣地耶路撒冷，和埃及—叙利亚苏丹萨拉丁演绎了一段英雄传奇，但在回国的路上，被宿敌奥地利国王利奥波德绑架了，理查的弟弟约翰趁机篡夺了王位，并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忠于理查的亨廷顿伯爵被迫落草为寇，纠集了大个子小约翰、塔克修道士等一干人犯，抡着六尺哨棒，啸聚薛伍德森林，和篡位者及其走狗斗争，直到贤王理查回归。这位合法的国王招安了罗土匪，并利用这支武装力量夺回了王权，而罗宾汉也继续当他的伯爵。这个故事被演绎过无数的版本，但主要不同只在于土匪和官军是如何掐来掐去的细节上，基本框架总是这样，再加上土匪抢亲的花絮。到今天，薛伍德森林周围的良民还得庇于这股法外刁民的余荫，拿些个子虚乌有的遗迹糊弄游客混口饭吃。
诺丁汉是罗宾汉的政敌——诺丁汉郡长的老巢，城堡四四方方，蹲在市中心一个小山头上，如今已改成了博物馆。火车进站时就能遥遥望见，成为市区的地标。出了红砖砌就的站房，一路西行，十分钟内就能到达城下。罗宾汉的铜像就立在半山腰城堡东墙根下。老冯赶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罗宾已被城堡高大的阴影所笼罩，班驳的石壁，葱茏的树荫，阴凉凉的，倒有些丛林的味道。只见罗宾汉身高八尺，头戴一顶当时江湖上流行的三角翻边小毡帽，上插一根鸡毛，毡帽紧贴在头上，有点像婴儿；从侧面看，后倒的帽尖令人想起马戏团的小丑。身穿林肯郡的绿呢短打，紧身裤，笨重的高统靴子一左一右不是一顺，腰挂一柄剑，一壶箭。左手推弓，右手控弦，搭着一支长箭，拉出个满月。那年月混得好的土匪大抵都是这付打扮。往脸上看，一张圆面庞，两只大眼有点突出，鼻子也不够高，眼神透着几分稚气，倒有几份像兔子，多少令人失望。老冯想象中的罗土匪，本该是一副英国人的长脸，透着风霜的瘦削；冷冰冰的眼神含着深不可测的狡黠；两撇修整得很讲究的小胡子，显示出贵族的身份，毕竟人家从前也是伯爵。
弓箭是传奇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说中罗宾汉最惯使的看家武器，号称百步穿杨。各个版本的故事对此都有细腻的描绘。古希腊、古罗马的正规远程武器是投枪，弓箭本是蛮人狩猎的工具。13世纪70年代英格兰人征服了威尔士，把威尔士人的长弓引了进来，开展全民射箭运动，并经常组织各级别的射箭比赛，训练出当时欧洲最好的轻步兵。这些轻步兵可以连续快速发射，而且射程两倍于当时普通的弓弩，在后来的对苏格兰战争和英法百年战争中，让对手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这是爱德华一世至三世统治时期的事了，相去罗宾汉传说中所说的理查—约翰时代晚了将近一百年。不过，理查本人确是被弩箭射中而发疮身亡的。
近战格斗他们用的是六尺哨棒，英文中叫staff。论枪棒工夫，罗宾不如小约翰，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座独木桥的两头，为了争先，掐了起来，罗土匪被后者当头一棒，打下水去。后来自然是不打不相识，小约翰成了团伙里的骨干分子。
和正史相对照，故事里的BUG很多。弓箭的例子且不说，单说罗土匪早也盼晚也盼盼穿双眼等丫回来的狮心王理查一世，并非什么贤明圣主，而是一个执着的基督教狂热分子和穷兵黩武的战争狂人，暴行累累，有点像过去中土上邦的隋炀帝、现在中东蛮夷的本·拉登、萨达姆·侯赛因或乔治·布什。丫是金雀花王朝的第二代，在位十年，前后加起来只在英国老实待了十个月，其余时间都在国外到处打来打去。最出名的是他在十字军中的传奇。
十字军东征的狂潮始于1096年，上有教皇乌尔班二氏的鼓惑，下有半疯子“隐士”彼得的煽动，拯救圣城的宗教热情，加上发财的梦想，1099年7月占领耶路撒冷，建立了几个基督教小公国。这些小国家一度占了些地方，但总的力量并不强，加之贪婪暴虐，互相又不怎么团结，根基并不牢固。不过，每当打不过对手时，他们便会向身后的欧洲求援，更多的十字军就会应声而来。由此，起源十分接近的两大宗教就在中东结下了梁子。伊斯兰教发明了吉哈德（Jihad），就是伊斯兰圣战，采取武力撵走欧洲人的意思。这个词现在还不时出现在新闻中，但已经变了味，充满血腥的恐怖。1187年，统治埃及和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萨拉丁在哈廷全歼基督教军主力，进占耶路撒冷。消息传来，欧洲震动，如丧考妣。尚未得到王位的理查就大嚷着要去圣城掐萨拉丁。1190年，他上台的第二年，便不顾囊中羞涩和老弟约翰的小动作，把国家交给坎特伯雷大主教瓦尔特，约上法国大舅子腓力二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Frederich，有名的“红胡子”，用意大利语说就是巴巴罗萨Barbarrossa，熟悉二战的兄弟一定对这个词不陌生），真的出发了。为了筹集东征军费，连老爸千辛万苦夺来的对苏格兰宗主权都作价10万马克让苏格兰王赎了回去。“如果价钱合适，伦敦俺也卖，”狮心接受“有一说一”栏目访谈时作上述表示，“就是怕麻烦”。
从陆路进兵的巴巴罗萨一路打胜仗，却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也有说是游泳时突发心脏病。而颇有心计的腓二则以此为借口抽身回国。其实他的真实目的是要趁狮心不在，去抢夺英国在法国的领地。当时诺曼底、安茹、阿奎丹、布列塔尼等地都在理查名下，几乎占法国领土的一半。这还不算，见异思迁的狮心竟然把他妹妹艾丽丝给甩了，也太不给战友面子了。返回的路上，腓力也不忘挑拨西西里人和理查纠缠，理查生猛了得，率领舰队进入地中海，一路攻下西西里、塞普路斯，1191年6月在巴勒斯坦登陆。然后，沿着海岸稳健南下，一路击退萨拉丁的骚扰，在阿尔苏夫和雅法打了两个胜仗。但由于萨拉丁坚壁清野，加上沿途干旱荒凉，向内地进军的路上连水都喝不上，狮心的部队离不开海上的补给，无法抵达耶路撒冷城下。这时，他那个性格复杂、一向不安分的的弟弟约翰开始在国内叛乱，腓力在法国捣鬼，军中的外国盟友则同床异梦。狮心是勇敢的骑士，是冷静的指挥官，但树敌太多，显然不是圆滑老到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无奈，1192年9月，内外交困的理查只好同萨拉丁罢兵，作为条件，朝圣的基督徒可以自由出入耶路撒冷。和约有效期仅仅三年。
穆斯林则编了另一套故事。在他们的传奇中，萨拉丁是智慧、仁厚并爱好和平的，他主动提出与基督徒和解，理查和他的部将则狂热地要打仗。老萨挫败了理查的进攻，迫使他走向谈判桌，但理查前来谈判那天，却中了暗箭，命在旦夕。愤怒的十字军把暗杀归罪于穆斯林的阴谋，摩拳擦掌重开战端。为了和平，在交战前夜，萨拉丁化装成郎中潜入十字军营寨，救活了狮心，洗脱了欺诈和谋害的罪名，并以诚意感动了敌人，终于化解仇怨，赢得和平。在他们的眼中，伊斯兰的首领是正义和善良的化身，而欧洲人却是只懂得暴力的嗜血匹夫。他们的画家则更把和谈画成了受降，理查与萨拉丁并坐帷幄，但向后者欠身行礼。帐外，穆斯林军人手把长矛扬眉吐气，一副胜利者的样子，十字军骑士则垂头丧气地缴械。颇有点自欺欺人。1954年，正是年轻的纳赛尔上台的时候，鼓舞民族精神去同现代十字军——新崛起的以色列掐架，才是作品的真正含义。可惜画笔不是刀枪，20世纪的阿拉伯也不是萨拉丁时代那个经济、文化全面领先于欧洲的阿拉伯。
理查匆匆登船，却因风暴搁浅在威尼斯，只好乔装由陆路回国，12月，途经奥地利时易容术被识破，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五世捉住了他，次年2月转手卖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亨六关了他一年，勒索到15万马克的赎金。身价够高的，比整个苏格兰还贵50%！一回国，狮心转身就又带兵去了法国，和乘人之危的腓二掐了五年。最后，他死于因勒索下属引发的一次争执。一位贵族从地里刨出个大金像，自己悄悄揣起来了。理查当时正愁军饷，知道了这事便领了人马要把那金娃娃抢过来。在沙路兹城下，狮心被一个不开眼的弓箭手射中了肩窝，不日疽发，薨。
理查的弟弟约翰，是罗宾汉故事里的反面一号。老兄不在时，他曾蠢蠢欲动，被忠心耿耿的摄政——老和尚瓦尔特打趴下了。但他却在理查临终时被指定为继承人，堂而皇之地合法承袭了大统。约翰把理查留下的烂摊子搞得更糟，他武断专横，又没有理查的勇武。后人给他总结的几大罪状包括丢失了在法国的所有领地，和尚，虐杀政敌，横征暴敛，挑起内战等等，成为英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国王之一。他的种种劣迹激怒了诸侯，诸侯合兵把他打败了，强逼着他签下了限制王权的《自由大宪章》，这份文件成了后来君主立宪体制的发端，议会始终把它作为同封建国王斗争的利器。从这点看，约翰倒也合当青史流芳。
既然篡夺事件不成功，在正史也就没有真实的罗宾汉立足的余地了。
不过历史归历史，故事还是一直流传至今，并不断翻新。看来，中国人也罢，外国人也罢，骨子里都有挥之不去的土匪情节，都梦呓着豪放不羁、无拘无束的江湖生活，想象着以暴易暴，扶正祛邪，给自己不公正的遭遇一个说法。
土匪总是要包装成正义化身的。这大抵是因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佳人在抱之类的美好理想和远大抱负，只能是心有戚戚却不便明言。只有冠以替天行道的旗号，才能顺理成章；而结局总得是回归主流社会，衣锦还乡。于是，土匪都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或只反坏皇帝，不反好皇帝。当初老翟让盘踞瓦岗山，和现在的多事一样，见谁扁谁，逢啥抢啥；后来一肚子坏水的徐懋功给他出了主意，才改为专和大隋作对，俨然做了义军的龙头。水泊梁山反的是四大奸臣，瓦岗寨针对的是昏君，罗宾汉打的是僭越者，因此他们的叛逆是能够被接受的。
土匪终是要走招安这条路的。正如老人家说的，《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让大家看看什么是投降派。秦琼、程咬金做了开国元勋，宋江们打方腊功不可没。当土匪只是一个过渡的手段罢了。
罗宾汉也不例外，他被称为侠盗，但哪一版的故事中，也看不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有的只是拥戴正统君主、反对篡位罢了。他是政治土匪，为了一个国王去打另一个国王，是夺门之变的功臣。
真正有土匪气质，为所欲为、快意恩仇的倒是狮心王。他虽然把国家搞得一团糟，但却无论在当时还是在身后的传奇中，都被奉为英雄和骑士的楷模，受到疯狂的崇拜。
这或许是因为他给基督徒夺回了进入圣城朝觐的权利。或许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他不在时，摄政忠实地为他看家；为了找到他，吟游歌手布朗德尔走遍了欧洲；为了把他弄回来，全国臣民发动了献金赎君运动。这家伙看来是很有义气和人缘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胸无城府，狂放不羁，乐意远征就远征，乐意休妻就休妻，能为常人所不能。
或许是因为他的宽宏大度，不仅赦免了企图篡权的弟弟，还居然在临终抛弃了既定的储君，把王位强行传给他，并且要部下发誓忠于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以至于给国家带来一连串的战祸。最江湖气的是对于在沙路兹城堡射了他致命一箭的弓箭手也给予宽大处理，不仅赦免了那伙计，还赠了他一笔钱（不过这个可怜的人后来还是被理查王的部下活剥了皮）。
堂皇为公爵的利五和尊贵为皇帝的亨六，居然一起做起了绑票勒赎的勾当，和土匪也没多少区别了。
本来，国王无非就是打下了江山的土匪，土匪无非就是没得到天下的国王。
罗宾汉的结局，与宋江相似，也是到了可以功成身退时，却让人给毒死了。这个句号在很多罗系影视作品中被截去。下手的是个妇人，老罗的政敌兼情敌、第二号反面任务盖伊爵士的姐姐，一个本该潜心侍奉上帝的修女，为的是替死在罗某手里的弟弟报仇。最忠实的哥们小约翰帮罗太太埋葬了这位传奇英雄，墓地是老罗自己选的。临终前，他拿过陪伴自己一生的招牌道具——弓箭，把最后一支箭射向远方他曾经纵横折冲的薛伍德林。羽箭落下的地方，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中外土匪还有一个共性的特征，就是爱跟和尚混一堆。梁山有个鲁智深，薛伍德有个塔克修道士，连清韵也有个明王。
不管怎么说，诺丁汉还是值得一看的。冯·迪特里施到此一游。老冯在铜像面前支起三角架，同老罗合了个影。